五月中旬,我獨自一人驅車上山,那是我第二次見Angie。
一路上心情忐忑不安,之前都是Angie自己找我談,約我見面,但這次是她的丈夫信息我說,Angie已經一星期無法看手機,她想再與我見一見面。
就在今年的華人新年時,我第一次接到Angie的來電:
“我是一名癌末患者,想為自己準備身後事。”
我當時人在沙巴與親戚們聚會,兩年沒見,大夥聊得開懷,小孩子四處亂蹦,與電話里傳來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。
我趕緊跑到遠處比較安靜的地方。
眼前是綠意盎然的叢林,身旁有個小魚池,外公外婆還在世時,這個小魚池有十多隻烏龜,如今只剩下幾隻。
那是Angie和我說的第一句話,沒有多餘的修飾,雖然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,但語氣卻是非常堅定。
她告訴我說非常認同一圓的理念,希望把自己的最後一程交託給我們。
我們後來見了面,討論了各種喪禮安排上的細節。她很有自己的想法,希望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離開。
因為有好幾個朋友的親人被診斷癌症末期後,活了好多年才離世,我當時理所當然地想Angie的情況也會是如此。
過了好幾個月都沒有Angie的消息,我也漸漸開始淡忘了這件事。
直到Angie先生找我,我才知道Angie的病情正急速惡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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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出來接我,我在客廳的沙發坐下,他就趕緊跑上樓。
大約過了十分鐘,先生抱著太太,從樓上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下來。
Angie就像剛出生的嬰兒,依畏在先生的懷裡。
先生小心翼翼將她放在沙發上,調整好姿勢後,蓋上毯子,然後急忙跑上樓,將製氧機搬下來,然後接上插在太太鼻子的氧氣導管,又趕緊把周圍的小風扇打開,調整到最小的風速。
虛弱的Angie即便已將全身重量倚靠在沙發上,但卻莫名感覺輕盈,就像一隻小貓咪趴在沙發似的。
在我的職業生涯中,我聽過各種生病後暴瘦的故事,但真正親眼看著這樣的轉變,這是第一次。
才過了三個月,她顯得更加削瘦,手臂僅被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,可以明顯看到骨頭的印跡。
Angie眉頭緊皺,似乎忍受著身體的痛楚,過了許久,她才把目光投向我。
她的雙眼明亮清澈,雖然軀體逐漸敗壞,但眼神裡沒有害怕, 還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。
反而是我顯得有些不自在,心裡感覺特別難受與害怕,但我不想表現出憐憫。
我盡可能鎮定,卻不知道該說什麼,我不知道Angie為什麼這時候要見我,只能像傻瓜那樣回Angie一個微笑。
我覺察自己內心的不安,是來自我感覺Angie已時日無多,我不希望她死,而另一方面我又知道自己無能為力。
原來所謂接受死亡並沒有這麼容易,我放棄掙扎,接受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態。
Angie在先生耳邊呢喃什麼。
這時候的她基本連說話的力氣都使不上,得靠非常近,才能勉強聽見。
“Angie希望再和你討論整體的安排,她希望女兒也可以參與。”先生和我說。
那也許是Angie最後的牽掛吧,擔心她走得那一刻,家人孩子會不知所措。
於是我從頭開始,一步一步和家人講解整個流程,過程非常開放,Angie和家人都不時表達了一些意見。
期間有好多次,Angie轉向女兒,想問女兒意見,看得出來她非常在意女兒的想法,因為這是她留給家人的最後的回憶,她希望家人也會喜歡。
我漸漸明白,我不是來拯救死亡,更不是來為死亡哀鳴,而是來陪伴家屬如實地經歷這段過程。
之後過了兩個星期,我的電話響起,螢幕顯示著Angie先生的電話,我知道,Angie離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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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帶著我上樓去見Angie,我走到她的床邊,蹲在一旁和她說: “Angie我是勇豐啊,我來了,你不用擔心,我會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好好為你送別,妳安心地走。”
在為Angie換洗和化妝時,先生交代我們用太太生前常用的化妝品和護膚品。
護理師先是用Angie的洗面奶和洗臉霜為她洗臉,然後用她慣用的沐浴乳為她抹身,再用清水擦洗一遍後,才開始為她上妝。
我們也幫Angie修剪手指甲和腳趾甲,再塗上一層透明指甲油,讓它看起來更加光潤。護理師也特意把Angie頭上長出的一小截白髮補黑,讓她看起來更加精神漂亮。最後女兒選了一支香水,交給我們為媽媽噴上香水。
女兒和丈夫不時參與,這過程中沒有恐懼,沒有催趕,只有人性與關懷的展現。
每一次都盡力為不能自理的往生大體悉心護理,因為那是留在家人親友回憶裡的最後容貌。
「這不是一場喪禮,而是一份特別訂製的告別禮物。」
“我要非常簡約的佈置,不用有太多的花,就像我家周圍的植物那樣。”
Angie第一次見我時就和我這樣說,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家屬有這樣的要求。
以往大部分主家都會要求要很多花,甚至還有過幾次被投訴花不夠,要繼續加花的經驗。
潛移默化之下就會覺得喪禮就是要很多花才好看,所以一開始我還擔心沒有花會不會太單調,直到佈置完了我才發現,是我多慮了。
原來她自己,就是那朵最漂亮的花,所有的綠植都是在襯托她。
因為非常喜愛紅色,Angie為自己選了一套紅色的衣裳,她就像美麗的紅玫瑰,綻放在每個人的記憶中。
Angie和先生都是紅酒愛好者,除了經常和鄰居好友喝紅酒外,也收集了很多紅酒杯。
她特意讓先生準備了30個水晶紅酒杯,希望來到的親友可以通過抽獎的方式,帶一個紅酒杯回家。
這真的是Angie很用心的部分,因為當我在現場看著親友抽獎時,無論有沒有抽中,他們都玩得很開心,我相信這就是Angie希望留給親友們快樂的回憶。
Angie的瑜伽好友在玩抽獎時說了這麼一句話:
“Angie好像在和我們玩那樣,雖然她不在,但還是可以帶給我們歡樂。”
也因為紅酒杯,最後一次和Angie聊時,我詢問她,要不要在棺木的旁邊,放一個紅酒杯,倒一點紅酒,讓來到的親友可以和你敲敲杯。
她笑笑點點頭,還說很特別很特別。
於是這變成了親友們最後與Angie道別的儀式,一個最容易連結彼此的告別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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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Angie要求很高,而且非常 particular。但我知道她會很喜歡你們的佈置與安排,即便沒有100分,也有99分。”先生在出殯前一晚這樣和我說。
他接著說Angie的眼光非常準,她認為以後的人都會想辦屬於自己個性的告別式。
“你們一定要堅持自己的理念,繼續做就對了!”
我當下熱淚盈眶,除了感恩家人對一圓的肯定,我也在這個過程裡,見證了原來一個人是可以這麼坦承地接受自己終將死亡的這件事,也因為這份對死亡的臣服,讓她與家人的告別可以不留遺憾。
在陪伴Angie為自己規劃身後事的過程中,我感覺到那是有療癒作用的,特別是當伴侶和家人也一同參與。雖然生命中卻有很多的事情無法解釋,更無法解決,但我們可以一起面對,一同走過,一路成長。
勇豐
*圖片與文字已得家屬同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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